世界杯像一棵树的年轮
许志杰
眼看着卡塔尔世界杯就要结束了，突然觉察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往那种貌似心有所属、极其在意某队或某球员所在球队胜负的偏狭思绪飘然而去。虽也关注各队战绩，看了一些自己认为好看的比赛，沙特打败阿根廷，日本打败德国、西班牙，葡萄牙输给韩国，这样激荡澎湃的对决，亦在心里荡起微澜，却总是芳心无主，过去了便不再乐道、兴奋，闭上眼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我想，这是为什么？因为年龄，不至于；对世界杯的追逐，依旧；世界杯的精彩，不减往届。后来想，可能与季节有关。自我上大学开始看世界杯，算下来，40年中，世界杯举办了11届，都是在炎热的盛夏。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主题曲《意大利之夏》，至今犹回荡在耳旁。除了韩日世界杯与我们的时间差小，其他都是在半夜三更，黎明前黑暗的那个时段，熬夜成了世界杯的小名。因此不少人写回忆世界杯的文章，都喜欢说他(她)的世界杯之恋始于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夏天，典出于此。习惯了穿着裤衩、背心，约上三五酒友，一手抓着“花毛一体”，一手端着大杯冰镇啤酒，看着那个飞来飞去的皮球，吆三喝四，像是在干正经事儿。突然改在北风呼啸的大冬天与世界杯共眠共息，踢球的满场飞奔、大汗淋漓，现场观者情绪跌宕起伏，我却蜷缩在开着暖气还要盖一层薄被的沙发上，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总觉得有些别扭，陷入阴阳割昏晓的混沌中。好有一比——酒过三巡，往桌上仔细一瞧，原来那盘油炸花生米还没端上来，我说这酒喝得不带劲呢。咱们看卡塔尔世界杯，缺的就是夏天那股流火冒汗的劲儿。
想起有次去拜访读大学时的老师孔令仁先生，正值2006年德国世界杯比赛期间，那会儿我因写1994年世界杯随笔《隔岸观火》和始于同年的甲a联赛球评《言午看球》而有了一点虚名。孔老师的先生由其文老师，执教于山大经济系，是一位相当资深的具有专业水准的足球爱好者，据说上大学时他就是因为一脚好球而赢得正在西南联大读书的孔令仁先生芳心的。见我来了，由老师兴致盎然，说世界杯踢到半决赛，他一场未落全看了。这令我惊讶。当时没好意思问由老师年龄几何，后来才知道，他比生于1924年的孔老师还大4岁，那时已是86周岁。我们谈了很多，从世界杯到中国足球，由老师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看世界杯，看到的可不仅是足球。后来我把这句话写进了一篇与足球无关的文章中，刊发出来时不见了。过了很久，见到编者，说起这事，我得到的答案是：别胡乱联系，足球怎么踢也成不了乒乓球。想想，也是道理深刻。但我还是比较热爱前者，在这里再次引用，以纪念97岁高龄辞世的由其文老师。
前些天与著名书法家梁修聊蒋维崧先生往事，梁老师说，蒋先生是一位超级体育迷，尤其喜爱足、篮、排三大球。有一年，蒋先生到梁修那里串门，午饭后蒋先生要休息，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下。躺下后，蒋先生跟梁修说，把电视机打开，过会儿有中国女排的比赛。了解蒋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是勤于动手、基本不进行体育活动和锻炼的“懒人”。上大学时，我们历史系1979级的学生曾有幸邀请蒋先生讲文字、书法，他文质彬彬，惜字如金，说话也是慢条斯理，讲解起文字和书法，却是相当有弹性，听得我们鸦雀无声，看得我们一片惊叹。那会儿还没有世界杯直播，知道世界杯的人也不多，因而没有听到蒋先生关于世界杯的妙论。听说蒋先生也是极爱世界杯的，后来有直播了，能看的比赛他都不会落下。梁修老师还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他们一起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在大巴车上谈论体育，有人说韩国女篮有一位水平很高的运动员，忘记叫什么名字了。那边话音未落，这边蒋先生脱口而出，令全车人惊讶。一位有着深厚学养的文字学家、书法家，如此精准地记着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著名运动员的名字，可见隔行不隔山，只是看你站在山的哪个地方。
写到这里，想起我厚交几十年的忘年球友宋遂良老师，就给先生发了一个微信：宋老师看世界杯了吗？很久没有得到宋老师回信。脑海中浮现一件与宋老师看足球有关的旧事。1995年，当时的山东泰山将军队夺得足协杯冠军，翌年再次打进决赛，与风头正劲的北京国安争冠。我随队进京，在决赛地北京工人体育场外遇见风风火火的宋老师，原来他也是来看比赛的。我们互相拥抱、祝福，为泰山队加油助威。很久以后，宋老师告诉我，那张球票是他从黄牛党那里高价购得的，位置是北京球迷的所在区域，整个比赛过程中他没敢喊一声“泰山队加油”，好一个憋屈。离开球场后，尽管那场比赛泰山队输了，他却还是放开嗓子大喊“泰山队加油”，把压抑释放出来。第二天一早，我收到宋老师的微信，他列了卡塔尔世界杯八强阵容，并附言：宋某的预测，阿、巴、法、葡进四强。谁进决赛看运气。但他并未回答我前一天的问题，于是我再问：宋老师看球吗？他回复：大多场看。相比年近90岁的宋老师，鄙人惭愧，到八强产生，就看了一场午夜之后的比赛。得奋起直追了，从此后一场不落。
冬天，本来就不是看世界杯的日子，前有《意大利之夏》回荡，今却无《卡塔尔之冬》唱起，确与人的情绪不符。中医说人如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世界杯犹如四季里的盛夏，有的是旷野青青无落英，看的是急风骤雨、雷鸣电闪皆暴烈。于是我想到，世界杯像一棵树，我们看到的只是这棵树曾经的根深叶茂、峭壁挺立，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棵树被深深包裹在自己那层历尽风吹雨打、寒风刺骨的树皮里的年轮。世界杯更像一棵树的年轮，四年长一圈，把整个世界都圈在了里边。由其文老师说，看世界杯，看到的可不仅是足球。可不是吗？四年之中，来了多少，走了多少，院子里四年前栽上的那棵小树已有树荫，夏天站在树下，便有清风徐来的凉意。卡塔尔世界杯的顺利举行，说明过去四年全人类的共同努力是成功的。下届世界杯将在加拿大、墨西哥、美国举行，期盼世界杯的年轮再长一圈，圆圆满满，当为人类福祉。由此又说，世界杯是没有季节之分的，像一棵树，无论春夏秋冬，都在悄然寻找着年轮的契合点，等待着最圆满的那个时刻。
该不该把宋老师发给我的“宋某的预测”公之于众呢？这是一个高风险行当，也有五五开的机会。一旦预言成真，宋老师可要爆得大名；即便失准也瑕不掩瑜，宋老师已经有著名学者、教授、评论家、书法家等诸多头衔，反倒为冬天里的世界杯添一把火，让大家暖暖身子。忽然，凌晨响惊雷，人家四强产生了，“宋某的预测”五五开，可喜可贺。像摩洛哥这样的队伍打进半决赛，神仙也猜不着，接下来就是“谁进决赛看运气”了。
日本有个球员这样说：从卡塔尔回家就是踏上了下届世界杯的漫长征程。感动得我泪花闪闪。歌里唱道“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世界杯为每一个人数着往前走的步点，再见就是一圈。
来《澳洲8番摊开挂》源：齐鲁晚报